西安城的晨雾裹着香火气漫过朱红宫墙时,张至顺正握着竹帚清扫三清殿前的银杏叶。
叶片上的白霜映着琉璃瓦,恍如当年终南山道观屋脊的残雪。
身旁的玄真子道友忽然轻笑:"扫了两年落叶,可悟出什么了?"
张至顺直起腰,望见老槐树上新挂的许愿笺正随风翻飞。
那些褪色的红绸让他想起还俗那日剪断的青丝,如今竟已在八仙宫的晨钟暮鼓里蓄成鸦羽似的发髻。
"昨日扫至震位,发现地砖裂纹暗合北斗。"
他竹帚尖点向东南角,
"今日扫到巽位,倒是被这满地黄庭经似的叶脉迷了眼。"
玄真子抚掌大笑,腰间酒葫芦晃出桂花酿的醇香。
这位在终南山脚捡到他的游方道士,总爱把丹诀藏在醉话里:
"妙哉!当年吕祖在此点化曹国舅,用的便是扫帚作剑。"
膳堂飘来新蒸茯苓糕的甜香时,张至顺正将落叶堆进八卦炉。
火光跃动间,他瞥见自己掌心雷纹
——两年前初到八仙宫那夜,昏迷中紧攥的混元玉璧化作流光没入经脉,如今倒成了监院道长口中的"先天道胎"。
"张师弟!"
碧云师姐捧着药匣穿过回廊,杏黄道袍扫过碑林石刻,
"监院让你申时去藏经阁试墨。"
藏经阁的沉水香总让张至顺鼻腔发痒。
他跪坐在澄心堂纸前研墨,见砚中松烟正勾出终南山的云雾。
监院枯瘦的手指忽然按住他腕子:
"笔锋滞涩,可是又想起麦收时节的血泡?"
朱笔"啪嗒"坠在《黄庭内景经》上,溅出的墨点恰染了"脾长一尺掩太仓"句。
张至顺望着那道墨痕,恍惚回到高热惊厥的夜晚
——玄真子背着他夜奔八仙宫,沿途萤火虫竟聚成引路的星河。
"你可知当年重阳祖师在此著《立教十五论》?"
监院拂袖卷起一阵罡风,阁内千卷道藏哗哗翻动,
"他写'住庵'篇时,檐角铜铃响了整夜。"
暮鼓声穿透雕花窗棂时,张至顺在《坐忘论》批注间窥见自己的倒影。
琉璃灯将他的影子投在《修真图》上,竟与图中胎息之象重合。
碧云师姐送来的药汤在案头渐凉,腾起的热气里浮着当年喂给师父的枇杷叶。
子夜巡更经过碑林,张至顺忽见吕祖碑文泛起青光。
指尖触及冰凉的碑面时,混元玉璧的灼热自丹田涌起。
那些蝌蚪似的碑文竟游入掌心,在他经络间化作《指玄篇》的丹诀。
"要成了。"
暗处传来玄真子的醉语。
这位总在醉仙亭酣卧的道友,此刻眼中清光湛然:
"可知八仙宫为何栽八十一棵古柏?"
张至顺望向星斗阑干的夜空,忽见紫微垣星光大盛。
柏涛声里,他听见终南山道观的晨钟、麦收时节的蝉鸣、雷击木下的梵唱,最终都汇成监院晨课时敲的引磬清音。
冬至祭典那日,张至顺奉命为长春真人像奉香。
他擎着三炷降真香踏进殿门时,七十二盏长明灯无风自动。
香烟缭绕间,神像手中的玉尘竟化作当年剪发的银剪,而真人嘴角的笑意,分明与还俗那日山间的老道重合。
"福生无量天尊。"
监院的声音自背后响起,惊散幻象,
"明日开始,你代我讲授《悟真篇》。"
廊下偷听的碧云师姐失手打翻茶盘,青瓷碎裂声惊飞檐下灵雀。
玄真子倚着蟠龙柱灌酒,酒液顺着胡须滴在丹陛石上,竟浇出朵莲花状的霜花。
是夜,张至顺在丹房值守。
炉火映着墙上的《内经图》,他忽觉任督二脉有星河奔涌。
当年在终南山道观晕厥前的虚脱感,此刻化作甘露浸润四肢百骸。
窗外飘进玄真子的歌谣,混着更夫沙哑的梆子声,竟暗合《混元剑经》的吐纳节拍。
五更天,碧云师姐送来新采的松针露。
见丹房地面凝着层冰霜,而张至顺周身白气蒸腾,惊得琉璃盏坠地:
"师...师弟......"
"无妨。"
张至顺睁眼轻笑,眸中金芒一闪而逝,
"劳烦师姐转告监院——"
他指尖拂过结霜的蒲团,
"昨夜读《参同契》,忽觉'金砂入五内,雾散若风雨'这句,该添个注脚。"